眼皮微張的一瞬，夢就將被遺忘 ── Viktor & Rolf
中學時期，好友從旅途帶回一個 Dream Catcher 送我，湖水藍圓圈中間編織出規整的孔網，懸吊著幾根輕飄飄的羽毛。在美洲原住民奧吉布瓦族（Ojibwe）的傳說中，祖母阻止孫兒殺死蜘蛛，蜘蛛為了報答救命之恩，便教她織網掛於床邊。晚風捎來各種各樣的夢時，美夢會順著羽毛降落，而惡夢就會困纏於網中，在晨曦曙光初現時消散。也許是城市高樓減滅了捕夢網的靈氣，也許是我縱容混亂的思緒橫流，它日日夜夜垂掛床邊，但怪誕、懸疑或驚心的情景，仍常在我的夢境上演。
有夢總比睡不著好。村上春樹在《睡》一書中，寫家庭主婦已 17 日未能入眠，晝夜清醒的她從重覆的日常抽離，審視安穩的婚姻生活。在那多出來的三分之一時間，她彷彿變成另一個人 ── 夜裏翻掀書頁、喝酒、駕車，在寧靜而綿長的獨處時間，完全與妻子、母親這個身分區隔開來。沉睡的身邊人越顯醜陋庸俗，而失眠的她，卻看到鏡中的軀體如此年輕飽滿。世俗所強調的充足睡眠，就如別人眼中的美滿家庭，於她已無意義。
故事越讀越吊詭，直至看到結尾搖晃將翻的汽車，我總希望那 17 日只不過是女子的一場夢。或許是她潛意識中，想放低賢淑、稱職的主婦角色，在枯燥的現實生活找個遁逃的出口。借用美國記者 Gloria Steinem 所說的，「Dreaming, after all, is a form of planning.」如果那只是夢境，投射她壓抑已久的內心，一覺醒來，她或會嘗試偏離既定的軌跡，實現夢裏荒唐的計劃。
許多說不出口的想法，我們託辭為作夢。如果說村上春樹擅長如幻似實的筆法，那在時尚界的 Viktor & Rolf，可說是在天橋上大開大合地編夢。瘋狂大膽的剪裁比例、側歪顛倒的立體裙子，用猛力火喉逼出創意，將觀眾引入古怪的夢境，但越看越覺得「假作真時真亦假」，刺中現實的痛處才博得你一笑。
城堡石牆上鬼魅的陰影，本教人夜不敢寐，一切風吹草動都以為是蝙蝠拍翼，怕張眼就看見滴著血的尖牙。Viktor & Rolf 卻在 2022 年春夏高訂系列中，指出德古拉象徵著對社會變革的恐懼，我們想逃避手機不斷彈出的世界局勢時，不妨直面這些不知所措和脆弱。
荷里活電影中的吸血鬼披著竪領斗篷出沒，而這個以「Surreal Shoulder」為主題的系列，極為浮誇拉高的墊肩設計，肩膀似是聳起至耳旁，快要吞沒模特的脖子。他們又尖又長的指甲，蒼白臉龐與鮮潤的深色紅唇，猶如我們在夢裏，總愛將可怕的形象放大。但絲綢禮服上的蝴蝶結、白浪翻飛的荷葉邊領口、手工縫製的一朵朵花，卻又消解了吸血鬼的恐怖，連帶誇張的聳肩也變得有點滑稽。有時讓你喘不過氣的夢魘，原來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Viktor & Rolf 2017 年的春夏高訂系列，主題就更加有夢幻之美 ──「Boulevard of Broken Dreams」。設計師刻意搜羅破舊的服裝，用金線來縫補拚接為新的禮服，近看只見不對稱的補丁與裂縫，遠觀卻是浮華的層層紗裙上鋪著金邊碎片，借鑑了日本陶瓷的金繼技藝，將漆與金粉混融來修補崩裂之器。一道道破碎而成的傷痕，反造就了它不完美之美。
Broken Dreams 一詞讓我想像到這一幕 ── 按熄鬧鐘，眼皮微張的一瞬，夢就將被遺忘，化成碎片穿過網孔散落意識深處，彷若沙礫在虛空宇宙中飄浮。靜待你一片片撈拾起來拚湊，方知道每塊碎片雖似是虛妄，但也自有它的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