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教育告訴我,若你不是前 1% 的學生,那意味著你不夠好,永遠不會有任何成就。」── 抽象派畫家 Lauren Cheng


生於香港,要開口講出「我想成為藝術家」,是件需要下很大決心的事。尤其當你發現,舊同學聚會的話題逐漸離不開股票、買樓、結婚、生仔,而你還在想著要如何把自己的作品推出去的時候。被看不起還算事小,問題癥結在於,其實就連你自己也不確定,是否真的能夠在這片土地單靠藝術養活自己。而這樣一顆自我懷疑的種子,會逐漸長成阻擋前行的最大阻礙。

只是,「在香港搞藝術搵唔到食」這句早被講到口臭的說話,在這個彷彿只剩下壞與更壞的時代,好像反而顯得不那麼刺耳了。至少,我在這數年來遇過的新世代創作者們,都憑藉實力,不約而同地推翻了這句話,一個又一個,一遍又一遍,脆弱而勇敢。與抑鬱症共處多年,一頭亮麗藍髮的抽象派畫家 Lauren(鄭慶琳),便是其中一位。

越是深入,就越是明白藝術這回事,往往並不如大眾所想般離地。於是在踏入 Vol.10 之前,我們準備了為期兩週的 #IMART 藝術專題,想好好講講那些被藝術餵養的靈魂的故事。

Stopping To Smell The Roses

「我是個比較內向和敏感的人,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看書、聽音樂、畫畫,還有節奏較慢的生活模式,類似於 “Stopping to smell the roses.” 的概念。」曾在美國生活多年的 Lauren,自小便開始創作,她會去上藝術課,盡情地享受創作所帶給她的寧靜。

然而,她卻因為在成長過程中被不斷灌輸「你不會成為一名成功的藝術家,你不會賺到錢」,而一再拒絕走上自己所熱愛的道路。直至抑鬱症一次又一次地襲來,她終意識到藝術和創作之於心理健康的重要性,決定在過去兩年全身心地投入到這門手藝當中。

Uketamo, 2021

在天空繪畫

「我會將自己的作品定義為一種治癒和舒緩,我想表達一種柔和的美感,就像在大自然中慢慢行走,感受微風和觀賞野花的那個過程。」Lauren 擅長從生活中發掘微小的樂趣,並以此照顧自己的心理健康,因此她的作品總是具有許多不顯眼的小細節和大量的紋理,務求讓觀者體驗到一種 unexpected beauty。

每當經歷黑暗或憂鬱的情緒,繪畫都是能幫助她釐清和表達內心的種種想法。「我相信顏色是一種能量。」她說,每種顏色都能喚起我們不同的情感,而她一直被藍色所吸引,這也是為甚麼,她的作品總以藍色作為主調,並以日語 “Esora” 命名,意思是「在天空中繪畫」。

「成為全職藝術家後,我偶然發現了這個詞彙,覺得這是上天給我最美好的鼓勵。」她認為藍色予人的感覺就如同天空和海洋,都是宇宙所賦予我們的,既美麗又極具生命力的自然造物。「雖然藍色不是我唯一使用的顏色,但我認為它是現階段最能表達我靈魂的色彩。」

Paitence

直覺型畫家

說到畫家的謀生工具,總離不開那些林林總總的專業畫具和筆刷,Lauren 卻表示,她會使用任何能找到的東西。不把自己局限在固有的思維和模式中是很重要的,如此才能創造出有趣的作品。「我通常只是伸手去拿我工作室裡的任何東西,有時可能只是一張紙,我會把它揉成一團,然後隨意地在畫布濺上顏料。」有時她甚至會用在街上拾來的樹枝或木棍作畫,將作品和大自然產生連結。

而在顏料的挑選上,她現在大多會使用 acrylic,主要是因為工作室的通風不良,對,沒有甚麼想像中那些詩意的理由。「我的繪畫過程非常直觀,因此更喜歡能讓我快速且反複地塗畫分層的顏料,而不是為了等油彩變乾而每每花上兩天的時間。」為了創造出深邃而有趣的紋理,她會準備各種各樣的素材,像是運用報紙、樹葉、膠水、沙、石膏來創建基礎層,然後再在上面進一步的建構作品。「我總是嘗試在周圍發現新的事物,永遠不會限制自己只使用一種媒介。因此,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是不能用的。」

創作療法

「藝術是我自六歲與抑鬱症同行期間的好友,在與大量治療和藥物鬥爭的間隙,每當我坐下來畫畫,思緒總會變得無比平靜。我喜歡稱之為『創作療法』,因為它確實有助於平息那狂暴的情緒風暴。」每當意識到情緒開始失控,她都會坐下來,播放一些音樂並開始創作任何東西,花點時間平伏內心。對她來說,藝術遠不止是一種興趣,而是讓她感覺自己活著的存在。

Trust and Faith

「我的焦慮來源和許多年輕人沒什麼不同,我擔心未來,擔心自己能否經濟獨立、置業、有一段美滿的婚姻、生小孩,更重要的是,我是否足夠好,是否值得被愛。從小覺得自己不夠好、不夠聰明、不夠漂亮去變得『成功』,這樣的狹溢觀念,讓過去的我對未來非常絕望。」作為藝術家,她固然也會有對於作品不一定能夠被看見的焦躁和害怕,畢竟,作為一個「大人」,身上揹著無數個現實包袱,而要創作出所謂能賣的作品,永遠沒有一條絕對能夠成功的方程式。「曾經的我不想去冒這個險,但最終我意識到,不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比沒有人看到我的作品更為可怕。」隨年月逐漸學會與抑鬱共存,現在的她選擇儘自己所能,活在當下。

「疫情是我經歷過最沮喪的一段時間,我相信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如此。」與朋友及家人分離,都讓她感到倍感孤獨,然而這也是她的藝術生涯和心理治療方面成長最大的時期。世界驟停,促使她慢下來重新評估甚麼才是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人事物。「我花了更長的時間去閱讀,還有和親人分享生活的點滴,這讓我反思並退後一步,改變我過往對『成功』或『完美』的定義。」找到更舒適的生活節奏,她開始花更多時間專注在藝術創作上,也下定決心舉辦個展,向公眾展示自己的作品。

Search For Joy, 2021

侘寂美學

促使 Lauren 走出焦慮的陰霾,「侘寂(Wabi-sabi)的哲學讓我大開眼界。不完美本就是生活中最自然的存在,我盡量不再讓社會告訴我『你不夠好』,敞開心扉接受一切好與壞,盡量不去批判自己或任何人沒有達到期望。」跨越創傷的第一步,每個人處理事情的方式不同,對她來說,透過和其他人(包括治療師和讓自己感覺安心的親人)分享自己正在經歷的事情和心底話,能讓她以較為輕鬆的心態去面對和梳理那些情緒。「埋在心底最深的創傷,我們往往不認為那是可以拿出來分享的東西,因為太黑暗,太可怕了。但試圖獨自對抗抑鬱是很可怕的,當身邊有其他人,負面情緒往往會變得比獨處時縮減很多,孤立無援的感覺也會變得淡薄。」

無常為常

「不完美」和「無常」的存在,其實反而能促使我們想要變得更好,這亦正是讓她終於開始相信自己值得被愛的原因。「本地教育對我而言是有害的,因為它總是告訴我,如果你不是前 1% 的學生,那意味著你不夠好,你永遠不會有任何成就。過去我一直被這個觀念影響著,甚至因而不願意去嘗試新事物,反正我不是最好的,最完美的,那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培養新的興趣和做一些小事,都能帶給你快樂,讓生活變得更有價值。「一旦擺脫了追求完美的心態,你就可以自由地做自己,繼續做讓你感到快樂的事情。」

Heights, 2021

最後我問,在一片混沌的時代下,藝術的意義在於哪裡?「許多人認為藝術是無用的,我也曾經如此相信。」的確,這可能不是生存的必要條件,但她認為藝術是人與人之間的橋樑,是一種將靈魂聯繫在一起的語言。若然生活沒有藝術和設計,她相信那將是一個更加悲傷的世界。

將在 Affordable Art Fair 展出的作品,是她迄今為止最私人的系列,她將其稱作 “Goodbye Love Letters”。「我把人們在考慮離開這個世界時寫的信變成情書,從而賦予這些告別信一層新的意義。而在創作過程中,也為我帶來了難以置信的治癒。」這些作品,意味著轉向我生活的新篇章,不再由我的抑鬱和放下過去用愛和現在來替代。

more about lauren…

創作以外,你還有甚麼興趣?

:我喜歡生活中比較慢的部份,也是個浪漫和理想主義者。我經常和嫲嫲開玩笑說自己出生在錯誤的時代,因為我真的很嚮往在科技如此發達以前的生活。我喜歡聽黑膠唱片、照料我的盆景樹、彈吉他、看書和讀詩,還有散步看日落以及月亮。


最喜歡的藝術家是?

:我有很多欽佩的藝術家,但最喜歡的還是莫奈,尤其是他的睡蓮系列。 他的作品總散發出一種浪漫和平靜的感覺,深深打動我的內心。

作為本地藝術的其中一股力量,你希望在香港看到怎樣的藝術環境?

:香港的藝術其實無處不在,但仍有改進的空間,尤其是為新興藝術家提供平台和工作室空間方面。另外,我相信改變始於教育,讓藝術和創意教育與數學或科學一樣成為優先事項,孩子長大後就不會只成為銀行家、醫生或律師。


關於 Affordable Art Fair

Affordable Art Fair 將定價港幣 100,000 元以下的藝術品帶到香港會議展覽中心及其網上購藝平台,旨在讓參觀者在輕鬆有趣及無壓力的環境下欣賞各種類型的藝術品。今年將於 8 月 4 日至 7 日於香港會議展覽中心舉行,超過 60 間本地及國際畫廊和參展單位,將展出逾千件精心挑選的當代藝術作品,同時讓藝術喜好者認識新晉的香港藝術家。


photo credit Lauren Cheng
produced by Ruby Leung

Jay Chow

I’ve never seen a perfect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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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個領域我都希望做一個邊緣人,最大程度保有自己的步調。」── 藝術家 Crystal Lu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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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事情不要太單一,這也是精神自由的一種體現。」── 攝影藝術家 Lau 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