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今天這一步,你犧牲了多少人呢?」── 《國寶》導演 李相日
為了這次的訪談,我將過去看過的李相日導演的作品軌跡細細回想了一遍 ── 從《惡人》、《怒》到《流浪之月》,再到《國寶》那毫無冷場的三小時中那句直指人心的質問:「走到今天這一步,你犧牲了多少人呢?」。這些年來,李相日導演鏡頭下的角色總是有血有肉得叫人無法移開視線,當中有不解、有疑惑、有激動,也有心疼。不過,導演本人倒是和藹又親切(訪談完成後合照 get)。
從「惡人」到「國寶」
「我和吉田修一作家繼在《惡人》和《怒》合作過後,我最想拍的,是歌舞伎的世界 ── 尤其是「女形」(日本歌舞伎中反串女角的男演員,源自 1629 年禁止女子參演的法例)。」回憶起創作《國寶》的起點,李相日導演如此說道。「吉田先生花了三年時間寫小說,期間我也有拍其他作品,直到小說問世,這段因緣才終於匯流成《國寶》電影版的雛形,也是我們的第三度合作。」然而,要將歌舞伎世界搬上銀幕,本身就是一場冒險。該如何將這歷史悠久的傳統藝術用電影呈現?上一部類似題材的作品,已要追溯到八十年前。電影團隊不僅要駕馭歌舞伎的專業領域,更需要在三個小時內,濃縮一位女形演員橫跨五十年的生命史。
這部橫跨半世紀、揭秘歌舞伎世界華麗與殘酷的壯闊史詩,在坎城影展舉行世界首映後,獲得了長達 6 分鐘的起立鼓掌,後在日本突破 164 億票房,創下 22 年來真人電影再破百億神話的亮眼成績(也即將登頂日本影史真人電影票房冠軍),更將代表日本角逐 2026 年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除了日籍韓裔的李相日導演外,《國寶》還集結了許多國際級幕後團隊成員,包括《接近無限溫暖的藍》攝影師 Sofian El Fani、《標殺令》美術指導種田陽平,主題曲〈Luminance〉則是由曾與坂本龍一合作的音樂家原摩利彥(也是《流浪之月》的配樂師) 、坂本龍一女兒坂本美雨及 King Gnu 主唱井口理所聯手打造,為傳統藝術注入當代生命力,音樂一下,隨即和畫面完美配合,無比驚艷。
啊啊 這裡 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
聲音 愛 記憶 都已模糊
解開這個身體 來到你身邊
迴盪的喝采與慶典的音色
如此輕柔地迴響著〈Luminance〉
從零到一的修行
歌舞伎的傳承沒有教科書,只靠家族之間口傳身教。因此,要將其拍成電影,精準再現歌舞伎世界,團隊投入了大量的研究。導演表示,他們不僅觀看了許多現存演出,更透過照片、書籍和歷史影像,重建半世紀前的歌舞伎風貌。「我把 YouTube 上能找到的參考影片全都看完了,然後深入研究 、模仿、吸收,再發展出屬於角色的個性,找出最好的呈現方式。」而電影中最重要的劇場場景,也是團隊在考據百年劇場歷史後,集其精華所搭建而成的。
談到兩位主演吉澤亮和橫濱流星的付出,導演感觸頗深:「真正的歌舞伎演員是從學步起就開始訓練,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修行。作為電影演員,要如何在一年多的時間裡追上別人一輩子的修為,對他們來說是非常大的挑戰。」由吉澤亮所飾演的喜久雄和橫濱流星飾演的俊介,從幼年相伴到成年競爭,關係複雜而深刻。兩位演員由零開始,從走路的方式練起,共同訓練了一年多,朝著同一個目標前進,付出極大心血,也承受了諸多壓力。「要是那兩人沒有投放足夠的努力,這部電影也就沒法完成了。」
完全的奉獻
導演觀察到,兩位演員在排練過程中,逐漸複製了劇中角色的關係:「他們就像喜久雄與俊介一樣,建立起一同學藝的牽絆。」更微妙的是,隨著拍攝進行,競爭意識亦自然地萌生。「後期他們都害怕被對方超越… 這種好勝心恰如角色處境,讓表演更加真實。」而這種投入最終也獲得了回報 ── 觀眾無一不被二人的演技和美貌所折服。當被問到對角色的偏好時,導演坦率回應:「我對俊介較有共鳴,如果要做朋友的話會選擇他;但我對喜久雄懷著敬畏… 我也懷疑自己能否像他那樣將自己完全奉獻給藝術。」我再問,如果他是渡邊謙飾演的半二郎,又會選擇哪位當繼承人?他先是笑著反問我的想法,再表示:「我也是這麼想的」(我們的選擇都跟電影中的半二郎一樣)。
聊到選角過程,導演就分享了一個決定性時刻。當他決定選吉澤亮當主演時,其實也曾面臨「為何不找真實的歌舞伎演員?」的質疑。但在拍攝期間,吉澤亮所演出的《鷺娘》讓他確信,他的選擇是正確的。除了兩位年輕主演外,和導演三度合作的渡邊謙亦展現了專業精神。「謙先生為了電影訓練了五個月,其中一幕的動作特別困難,需要大量時間練習,加上拍攝時要化厚妝,衣服也很重,他曾半開玩笑地說:『其實都看不出來是我,也可以找專業的人來做吧。』但由於我們堅持讓演員本人完成所有歌舞伎表演,最終還是請他親自上場了。」
孤絕美學
為了細膩呈現女形的後台生活,劇組還邀請了現役歌舞伎演員擔任顧問。「女形演員回到後台後,有的會立刻恢復男性舉止,有的則會長時間保持女形姿態 ── 這些細節我們都嘗試如實呈現出來。」除了肢體上的表現外,導演想要探索和呈現的還包括女形演員那種「誰也不懂」的孤絕狀態。「當藝術家將私生活完全內包於藝術中時,產生的孤獨感是外人難以想像的。」那些達到藝術巔峰的表演者,不單模糊了性別界線,也模糊了自我與角色的分際,這種境界帶來深刻的孤獨,無人能真正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
我好奇,這種孤獨或許就是藝術家的宿命?導演沉思片刻後說:「若是整個生命都如此孤獨,確實難以忍受。就算像我這樣的人,也有家人的存在,也有願意接近我和我做朋友的人,如果我這麼孤獨的話,大概會像松鼠般死去吧(笑)。但從事創作行業的人,一定會有需要獨自面對才能做到的事,我覺得這是無可避免的。生活的一部份是孤獨的,是難堪的,但我會盡力去做。」
傳承的共鳴
作為電影導演,李相日導演對《國寶》中的傳承主題別有共鳴。《國寶》在日本上映後,意外地重新點燃了社會對歌舞伎的關注,導演欣慰地說:「這是我只有在老電影裡才能看到的景象。滿座的觀眾,男女老少,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凝視著同一個銀幕,身體前傾三個小時。世代的隔閡就在那個片刻消失了,每個人都在等待著能讓靈魂深處顫動的那個瞬間。」在《國寶》的光影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歌舞伎世界的華麗與殘酷,更是所有創作者共同面對的命題:在追求藝術極境的路上,我們願意犧牲什麼?又能夠守護什麼?這些追問,讓《國寶》超越了時代、地域與文化的界限,成為直指藝術本質的時代之作。最後必須補充一句,真的,好好看(已準備二刷)。
「走到今天這一步,你犧牲了多少人呢?」
interview by Jay Chow
produced by Ruby Leung
photo credit《國寶》, Sam T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