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愛也無法完全擁有彼此，人終究是獨立的個體 ──《Drive My Car》
「無論是彼此應該多麼了解的對象、多麼相愛的對象，要完全窺見別人的內心，終究是不可能的事。去追求這種事，唯有自己難過而已。」人總是會不自覺地渴求著更多的愛，而村上春樹就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借由其筆下的角色 ── 高槻（男主角妻子的出軌對象）之口，一舉道破了這個多少人窮盡一生都不願意去承認的現實。
人終究是獨立的個體，誰也沒辦法完全地擁有或理解另一個人，而這一點跟愛不愛或有多愛無關，與緣份或努力也無關，就只是事實，僅此而已。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有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理解自身，從而理解別人，或許也就能夠同理對方所作出的種種看似不合常理的選擇。「如果希望眞正看清別人，只能深深地筆直凝視自己的內心。」這句經典對白，正是改編自《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電影《Drive My Car》的故事核心。
「你要明白，有些傷口是要用上一輩子的時間來痊癒的。」
故事的開端，發生在一對夫妻看似幸福的平凡日常，二人赤裸在床上相擁，編劇妻子音（霧島麗香 飾）緩緩分享著她所創作的故事，舞台劇演員丈夫家福（西島秀俊 飾）認真地聆聽，不時給予回應。他們就像許多感情要好的夫妻一樣，丈夫會開車接送妻子上班，而妻子則會為了去看丈夫的舞台劇演出而努力準時下班。一切都是如此尋常，直至家福撞見音在他們的家和另一個男人纏綿。
衝擊的一幕映入眼簾過後，家福選擇輕輕關上了門，裝作一切沒有發生。然而，表面的冷靜無法蓋過內心翻騰的感受，某天他如常開著那輛紅色 SAAB900，在回家的路上，和一輛藍色汽車相撞。紅與藍的隱喻，不知是否導演刻意為之，但也許可以理解成，他選擇了所謂「快樂的假象」，雖然清楚知道妻子出軌，卻不希望原本的生活被摧毀，於是選擇自我欺騙和逃避。
再後來，音死了。在一片懸念之中，故事才真正開始。在那個偌大的家裡，剩下的只有一個失去心愛女人的男人，還有一個未說完的故事。而幸福的日常之所以開始變調，是從家福和音的女兒去世開始，這亦是他們一直刻意迴避的問題癥結。
自女兒因病去世，兩人的關係便起了變化，心中雖懷抱著同樣的悲傷，卻又不願意互相傾訴，最終演變成只剩下性與習慣的淡薄婚姻關係。而其實音在死前是有意想要改變現狀的，因為她已受夠了那彷彿沒有盡頭的痛苦。然而家福的懦弱，卻無法承接住她好不容易想要鼓起的勇氣，終再次釀成了悲劇。
「真相，不管是甚麼，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知道真相。」
音其實一直有意無意地在她所訴說的故事中埋下關於自身的線索，將所有的絕望都藏到作品中，或許她其實亦暗暗期盼丈夫能夠察覺，只可惜一切最終都事與願違，兩人之間的隔膜越來越厚。
在音的故事中，我特別喜歡的是關於八目鰻的隱喻。對她來說，保有自我意識比甚麼都來得重要，她有自己的選擇與原則，不願被世俗眼光限制自由，如同那句「她有自己的原則，她會要求自己能做某些事，不能做某些事。」，她很清楚自己的剛烈與驕傲，寧可像故事中的八目鰻那樣吸附在一顆無法供給養份的石頭，也不願意寄生在往來的魚身上，靠吸血續命。這份在外人眼中可能不痛不癢的叛逆，對她來說卻是必須勢死捍衛的事物，那是一份近乎孤絕的愛。
之所以選擇出軌，或許同是出自這樣的理由。出軌對象高槻是個從頭到尾都只有情緒的人，於是他成為了音的情緒出口，也就是家福所無法給予她的情感安慰。這是她在失去女兒和原本能夠無所不談的丈夫後，用以逃避現實的方式，她絕對並非不愛家福，相反，她就是太愛了，才更加沒有辦法接受再也無法與摯愛坦誠相對這件事。
「我可能比你還要不幸，可是我並未困於絕望中。直到我的生命自然地走到盡頭，我會一直忍耐。所以，請你也務必要忍耐。」
而那輛紅色的 SAAB900，其實是貫穿整部電影的隱喻符號，說是真正的主角也不為過。它就像是家福的情緒載體，反映了他籍由自我封鎖以逃避傷痛，也帶領他直面痛苦的根源與種種悔恨，更將四個主要角色緊緊連繫在一起。
印象最深刻的畫面，就是家福和渡里一起在車上抽煙，敞開的車頂露出了兩截正在燃燒的煙頭，太浪漫。那並非情感層面上的浪漫，而是意味著他們終將從各自的牢籠（過去）中解放自己，繼續前行至嶄新的未來。
「那些一直思考著死亡的倖存者，總會找到他們自己的方式，繼續活下去。」
在村上春樹的文字基礎上，濱口導演將劇本改編得極為出色，以原著《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裡的〈Drive My Car〉作為核心，再融入〈雪哈拉莎德〉和〈木野〉以及俄國劇作家契訶夫的《凡尼亞舅舅》，為這部電影添上更豐富的層次和深度。完成這趟179 分鐘的旅程過後，便能完全理解它之所以能在國際影壇屢獲殊榮甚至還拿下了奧斯卡獎座的原因。而將於 3 月 12 日重回香港舉辦的「亞洲電影大獎」，相信《Drive My Car》亦能在八項提名（最佳電影、最佳導演及最佳男主角等）中收獲亮眼的成績。
「不一定要忘掉過去，但一定要放下。」
photo via《Drive My Ca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