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就是所謂的乖孩子,並沒有按照自己的意志過活」:被吞噬的純真,宮崎駿的反抗與救贖
「看宮崎駿電影長大的孩子,總不會變得太壞。」已忘了是在哪裡看到的,但印象之深,讓我的腦海至今仍會偶爾浮現這句話。宮崎駿的童年,是個典型的乖孩子,他在其 2006 年出版的著作《出發點 1979~1996》中表示:「小時候我就是所謂的『乖孩子』。並沒有按照自己的意志過活,而是都順從父母的意見。雖然當時沒有意志,但也正因為沒有意志所以才可怕。直到看了《白蛇傳》,我才恍然大悟,應該要畫孩子們的率真和豁達才對。但父母動不動就踐踏孩子們的率直和豁達。因此,我想做出可以對孩子說『不要被父母吃掉囉』這樣的作品,獻給世人。希望他們能脫離父母獨立。」生於富裕家庭的他,習慣順從父母的意志,壓抑自己的聲音,就這樣徐徐成長。「不要被父母吃掉」之類的說話乍聽之下頗為嚇人,卻道出了宮崎駿創作的核心命題 ── 關於純真的喪失與重獲,也關於個體在成長過程中如何抵抗被體制、被成人世界「吞噬」的命運。
而對他來說,更深的創傷,來自於戰爭。他的父親本是經營小工廠,但在戰時負責製造戰鬥機,後來當有許多人在戰爭中犧牲,他對於自己的家人因軍需工廠的利益而過著舒適生活產生了強烈的罪惡感,一直背負著「加害者共犯」的心理陰影。因此,當他說「不要被父母吃掉囉」時,背後的意義已遠超個人家庭經驗,而是擴展到對整個成人世界的控訴。在他眼中,父母象徵著所有壓制孩童純真的大人,而體制化的教育與社會規範,則是「吞噬」孩子的機器。
一直到高中三年級,他看了由東映動畫製作的日本最早彩色長篇動畫《白蛇傳》(藪下泰司,一九五八年),因而受到強烈的情感衝擊和決定性的影響。這段人生轉折,他在多年來已經敘述過好多遍,可見其深刻的程度。他的創作並非單純的逃避主義,而是強調必須創造一個足以讓人相信「原來也有這樣的世界」的另類現實。這樣的追求,正是源自他對人性純粹面的嚮往與失落,映照出他自己在成長過程中遺落的真摯生存之道。動畫對他而言不僅是娛樂,更是「對失落的世界的憧憬」。
《千與千尋》中的湯婆婆奪走千尋名字的情節,正是這種「吞噬」恐懼的完美隱喻。名字代表個體身份與自主性,失去名字,就意味著被體制同化。宮崎駿透過動畫創造了一個又一個「脫離父母獨立」的故事 ── 從《風之谷》娜烏西卡對父權體制的反抗,到《魔女宅急便》琪琪離家修行的成長歷程,再到《霍爾的移動城堡》蘇菲掙脫詛咒的自我救贖。他筆下的主角往往會在與成人世界的碰撞中失去某部份純真,卻又在一次次的冒險中重獲更堅韌的自我。這些角色都在不同程度上實踐著他對孩童的期許:「不要被這個世界的大人吃掉囉!」。
當教育越來越標準化,童年越來越被成人世界殖民時,宮崎駿的動畫不僅是給孩子的禮物,更是給所有大人的鏡子 ── 照見我們如何不自覺地成為「吞噬」下一代的共犯。他既透過動畫解放了那個曾經被「乖孩子」外殼禁錮的自己,也為所有觀眾提供抵抗異化的精神武器。在那個被精心構建的「虛構」世界中,我們得以重新發現,純真並非幼稚,而是一種拒絕被世界吞噬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