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時代,我們共享同樣的傷痛 ── 梁祖堯、湯駿業、邵美君、彭秀慧


劇場是一個充斥著魔幻時刻的地方,而這也是讓觀眾和創作者們最為著迷的魅力所在。那天我們去到風車草劇團(Windmill Grass Theatre)位於荃灣的排練室,與帶來 2024 年首部劇場作品《亞娜ANA》的梁祖堯(阿祖)、湯駿業(阿 Dee)、邵美君(阿君)以及彭秀慧(Kearen)見面,深入談論關於新作,關於移民、旅居和家的話題。這次的訪談,就在那聲熟悉的 “Okay, roll!” 之後正式開始了。

移民時代下的作品

看著四人在拍攝期間你一言我一語,不時開開玩笑,好交情和默契不言而喻,就連我在重聽錄音的時候,也再次被當時的愉快氣氛所感染(然後在深夜時份邊寫稿邊對著電腦笑,畫面大機率詭異)。風車草劇團的新作《亞娜ANA》將於三月底在葵青劇院公演,作品介紹上以一句 “Don’t say anything, time will tell.” 作為引子,講述一段以移民作為背景的故事。兼任編、導、演的阿祖表示,作品從內容創作到現在大概籌備了九個月,以舞台劇的製作來說算是挺趕的。而故事的藍本,其實是來自於阿祖真實經歷過的事件。

「原本我是想在這個時間點寫一個關於精神病院的故事,但大家在聽了那段經歷之後,都鼓勵我『趁熱』寫了它,事情就是這樣發展而來的。」《ANA》是一個關於移民的故事,而移民二字,這幾年對香港人來說一點都不陌生。他回憶道,在最高峰的時候,身邊每個月都有三個認識的人離開,而他對此感到非常難受,不知道該拿這種分離怎麼辦。

去年他與阿 Dee、阿君、Kearen 一起去英國導演《回憶的香港》時,也順道去了不同地方探望朋友,當中有些故事,讓他產生了很大的感觸。「去一個新的地方生活真的不容易,我們所想像得到的那些困難,他們設身處地去經歷的時候,其實比我們所想的更不容易。」而這亦成為了阿祖創作《ANA》的其中一個主要契機。

阿 Dee 接著補充,其實他們每次在討論劇團接下來要做甚麼樣的作品時,除了看大環境氣氛外,也視乎他們當下作為演員或者創作人想要做些什麼,而剛好《ANA》就正正完美符合了上述的條件。除了阿祖以外的三人都一致表示,劇情除了非常有趣之餘,還能夠引起強烈的共鳴感。「我很記得第一次圍讀完後,那個感受很大,我就忍不住抓了阿祖出去聊天。我想這也和年紀有關,當經歷得越來越多,你就會理解,所謂的真相,究竟那個『真』是有多真,而那個『真』其實又有多重要呢。」Kearen 分享道。

記憶中的渾濁與惡臭

「這是我第一次試用懸疑劇的方式去寫一個故事,因為那件事對我來說永遠都是一個懸疑。在創作的過程中,我要將囤積在心底很多年的瘀泥挖起來,攪拌,看著它變得渾濁,散發惡臭,再慢慢沉澱下來。」阿祖表示,當時越寫就越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哪些是創作,因而感到無比困惑與心寒。對此,阿君則認為這其實算是一種挺普遍的狀況,人為了填補內心的空虛和悲傷,才會在無意中製造出一些保護自己的機制。


美麗的距離

說到自我保護,阿 Dee 就提到自己最近深受蔡康永的一段話所啟發。「他說,人與人的相處,戴面具是不是不好呢?他覺得不是,因為其實每個人都經歷了很多。假設化妝師最近有感情問題,難道她要在跟你化妝時哭著說自己有多慘嗎?所以有些時候,人是需要戴上面具的,他說那個面具是一種世故,也是尊重對方和自己工作的一個做法。」正因如此,人與人的相處才需要保有一個所謂美麗的距離,就算你和對方有多熟,有多親密。

「其實好聽一點就是美麗的距離,不好聽就是,可能有些地方我也要說個謊,或者有些東西要瞞著你,因為你不是每一刻都能處理我,而我也不是每一刻都想處理你。」人生總有些事情需要獨自經歷與面對,阿 Dee 就以移民再舉一例:「譬如我都選擇了移民,難道我告訴你我撐不下去嗎?我當然會說自己 okay,但這一聲 okay 可能是我花了很多很多的努力去換來的。那作為朋友,你又會不會選擇去戳破對方?我覺得這些部分套用到如今的社會環境是很真實和切身的。」

Be Honest

不論是自我保護還是人格面具,其實最終都離不開一個議題 ── Trust Issue。我們也許都會不其然地想過,到底一個人所表達出來的,是否就代表了他的全部,還是他已經有所修飾和隱瞞呢?阿君就認為,其實「真相」本身,有時候就是模糊的。

「很多時候就連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最真實的想法是怎樣的,又或者為了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選擇去用另一個視點講述某件事,而這未必是不好的。」她想起了電影《Big Fish》,就算父親口中的故事是經過戲劇處理的,但當中最重要其實是那份希望人們用心去傾聽,覺得他的故事有趣的心意。

在《ANA》的簡介中,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當你發現最親的人的人生原來用是一堆謊言拼湊而成,你會鼓起勇氣揭穿真相還是視而不見?」我問四人,如果事情發生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又會作何選擇?Kearen 率先表示,要看那件事是否和自己有關,還有和對方的交情有多深,那些謊言又是否影響到自己。「如果是比較好的朋友,我以前可能會一下子揭穿,很想看他爆的那一下。但現在我可能會保留一線,既然是對方的選擇,那就 let it be,我未必需要去揭穿,或者去知道事情究竟是怎麼樣的。」

阿祖則認為,這些事情其實每天都在發生,細微到例如遲到會說甚麼「轉個彎到」、「嚟緊㗎喇」;或者別人問「你肚唔肚餓,使唔使食啲嘢?」,你明明肚餓也會說「唔駛喇你食啦。」之類。這些無傷大雅的小事,或許我們都不會將其看作為一個謊話,但它在本質上的確是。

「你可以將這些事放到很大,但是有沒有需要?又譬如面對一些關乎整個世界或社會氛圍的謊話,或許你反而會覺得 ok,沒甚麼所謂,反正就是這樣的了。所以我覺得,這其實是沒有答案的。」每個人要面對的人生挑戰都不一樣,同樣的方法放在不同人身上未必有效,那就不如放鬆心情,淡然的過。而阿君就建議,倘若你有意識地想要化解人生的結,方法是其次,但必須絕對誠實的面對自己,重新看一遍自己走過路,這才是最重要的。

從最壞之中找最好

劇團自 2003 年走到現在,對於風車草的其中一句格言「從最壞之中找最好」,阿祖就笑言這句話實在是起得很對,因為之後真的一直沒有好過。「03 年的時候,你以為世界都挺差,誰知陸續有來呀,baby,慢慢放長雙眼看清楚吧。幸好那時候我們決定了用這個眼光去看世界,真的,無論多壞,裡面還是會有好的東西。」而當你找到那些美好,就不會和身邊的人切斷連繫,即便情況再壞,只要一起面對就不會害怕。「舞台劇和藝術對我來說,就是可以分享一種集體意識和力量的地方,而這種集體意識和力量,簡稱為愛。」

早前才發生了藝發局撤走舞台劇頒獎禮資助一事,縱觀香港現今的創作環境,雖然制肘處處,但反過來看,其實也因而激發出更多創作的可能性,開闢了另一條生存之道。阿 Dee 表示,這些年的高低起跌,順境逆境他們都經歷過很多,他留意到的是,近十年人們傾向將創作放回自身,放回我們所身處的這座城市,裡面所發生的大小事,而這絕對是一件好事。「太平盛世創作不了的,沒有靈感,是這樣的時候才要發問。最重要的是問問題,你珍惜的是甚麼,你覺得重要的是甚麼,我們塞一個答案給你沒有意思,雖然我們的填鴨式教育讓我們習慣了這樣,但正因如此,我們才想用另一個方法去啟發大家。」阿祖補充道。

出走之必要

在啟發別人以前,創作者自身必須先從不同的地方找到靈感,其中一個有效的方式,就是出走。比方說,Kearen 的第一個舞台劇《29+1》,靈感就是來自於她旅居巴黎的經歷。「租住別人的家、睡在別人的床上、看別人的書、聽別人的 CD… 人在異地特別多『天線』,好像甚麼都吸收得到,所以我很相信,做創作有空就要出走。」

而阿 Dee 過去的作品《築地哈林》,則來自於他第一次獨自前去紐約的經歷。「離開了原本的 comfort zone,所有事情都很新鮮,好像甚麼都會發生,甚麼都可以發生,我覺得光是這個起點就比起平常在香港很不一樣。」

類近的情況,也曾經發生在阿祖的身上。他創作的《三聖邨的 Little Mermaid》的劇本,就是他一個人飛去台灣,把自己關在酒店房𥚃一個星期寫出來的。「我覺得旅居的感覺是,尤其是自己一個去旅行,那種孤獨感,那種坦白和真實,你不用和其他人交代,不用討好任何人,那就是最真實的你。」處於這樣的環境和狀態,創作的過程亦自然變得更順利。「有時喝醉了也回去繼續寫,嘩,勁好寫得(笑)。」

意料之外的難題

最後我問,現階段的他們對於「家」的定義是甚麼呢,沒想到讓全員陷入了沉思,然後阿祖在思忖良久後說:「為甚麼這條問題會這麼難答,不是應該很簡單的嗎,為甚麼好像那麼沉重。」他對於的第一個直覺,就是覺得溫度變得不一樣了。「現在家已經不止是等於爸爸媽媽仔女困在家裡,因為大家都知道爸爸媽媽仔女困在家裡,就等於煩惱,很多很多的煩惱,這是最直接的想法。」然後他繼續喃喃道,怎麼樣才算是一個快樂的家呢?阿 Dee 就逗趣的說:「她沒有說快樂,就只是家而已,家。」阿祖想了又想,最終大嘆了一聲(然後阿 Dee 爆笑)。「所以才沉重,直接你就想到煩惱了,但為甚麼家會等於煩惱呢,不應該這樣想的嘛,是不是和社會有關呢,我不知道。」

這時 Kearen 接話道:「我就狹義一點,家就是我住的那間屋。至今我仍然很珍惜每天起床的時候,很喜歡這個空間,這個地方令我感到最開心。」每次回到家,看見家裡的東西都安好,就是她之所以努力和奮鬥的原動力。「我的累積就在這裡了,和奢華無關,和大小無關,而是一種感覺。」

至於跟兒子和丈夫一起住的阿君,則覺得家不是一個講道理的地方,而是互相體諒和理解,要是出現問題就好好溝通,身體力行地去表達「喂,其實我們可以這麼做。」,而不是用責難的方式。回到家裡,應該是要被理解的。

「家是一個可以製造幸福感,讓我渡過一些無憂的時間的地方。因為離開了家,我就要出去面對世界,要奮力打拼了。」這是阿 Dee 現階段對家的解讀。最後,由糾結以久的阿祖作出了總結:「簡短的說,家對我而言是一個有很多很多責任要負的地方,但你是負得開心的。」三人頻頻點頭,為這場訪談劃下圓滿的句點。


featuring 梁祖堯、湯駿業、邵美君、彭秀慧
photo by Sam Tso
interview by Jay Chow
produced by Ruby Leung

make-up by Deep Choi @ deepmakeup & Sharon Lam, assisted by Lika Leung
hair by Jo Lam @ Salon Trinity & Abby
styling by Sam Sam
wardrobe Rickyy Wong, Anteprima, Rick Owens, Mikimoto, Christian Louboutin

Jay Chow

I’ve never seen a perfect life.

Previous
Previous

Wanna Feel Alive!一生就這麼長,請活得最酷最可愛 ── Marz23

Next
Next

來自天葬的一課:別把自己看得太大,我們都渺小 ── Lai Y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