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必須說再見之前,好好記得,好好相愛 ── 風車草劇團 × 岑寧兒


曾有過好幾次在訪談途中紅了眼框的經歷,和風車草劇團的再碰頭,彷彿是受到某種牽引,那陣子剛好家裡出了點狀況,而這場對話就像是注定會在此刻發生般,在那樣的時刻,安慰了我。

生與死的命題,能夠一起深入談論的人向來不多,因此那天我亦幾近忘了這是工作,甚至還覺得有點聊得不夠。阿祖(梁祖堯)、阿 Dee(湯駿業)、阿君(邵美君)、Yoyo(岑寧兒)將我拋擲出的問號逐一接住並細細予以回應,時而認真,時而幽默,時而跳脫,最後阿祖甚至還坦蕩蕩的送了個大劇透(反正我聽到的不是劇透,而是滿滿的信任)。這份信任,讓這場對話不再只是採訪者與受訪者的例行工事,而是一群在生命長路上同行片刻的旅人們,共同探尋著那些我們都「偷偷記得」卻不常言說的記憶碎片。


緣起

「有些歌,你總會偷偷的聽。」阿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成了《偷偷記得》音樂劇場的起點。「很有趣的,譬如剛剛做完《Di-DAR》,一個徹底地『玩』死亡的作品,直接把最地獄的東西拿來笑。這次《偷偷記得》則用不同的形式去講死亡,我自己一開始也有點懷疑,又講死?但其實這件事是所有人都完全避免不了的,真的有需要一講再講。」風車草劇團繼以嬉笑面對死亡後,這次選擇以更私密的方式,叩問生命與記憶的邊界。「有些東西是不用到處張揚的,最真實的感受,往往收留給自己。譬如我會突然間想起王菲《十萬個為什麼?》那隻碟裏面的〈雨天沒有你〉,你們知道這首歌嗎?Ok,Generation Gap,Bye(笑)。」這次的作品就像一場輕聲細語的分享,把那些不敢張揚的碎片,悄悄放進劇場的樹洞。

阿祖分享,當初自己「任性」地躲在北海道的酒店,四天便寫出了十二場戲。「那些片段像雨滴般灑落,不用理性串連,只憑感覺流淌。」直到故事逐漸成形,劇團還邀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夥伴 ── 岑寧兒。「我覺得岑寧兒的聲音很特別,不只是聲帶的聲音,是她整個人… 這個物種,很真摯,但也有種潔癖,為了保護一些很寶貴的東西而存在,所以我永遠都會被她的作品和歌聲觸動。」說到這裡,〈勿念〉突然在他腦海裡浮現,情緒亦隨之湧現,他笑說這時候不得不理性一點,不然思緒就會像掉進洞裡,而這便是《偷偷記得》所營造的狀態與氛圍。

牽動一生的記憶碎片

《偷偷記得》的故事以非線性敘事進行,透過不同角色的記憶碎片拼湊全貌,解開彼此糾纏的結。就像你突然想起一首舊歌,只記得某句歌詞,卻牽動了一整段人生。從未參與舞台劇演出的 Yoyo,表示自接到這次邀約便躍躍欲試。「現場表演是與觀眾共創當下,有傾聽的對象,表演才會活過來。」為了這次挑戰,她甚至還上了舞台劇演員的聲音課。「老師說,聲音應從『想溝通的慾望』出發,不必太用力,自然也就不會累。這正是我所追求的狀態。」這份對聲音的追求,讓她的加入成為這部作品最自然的選擇。

Thank You, Next

話說,事情就是如此巧合,《偷偷記得》的故事核心,正好和本期主題「死後的一百種生活」不謀而合,話匣子一打開,便是滿滿的 insight。阿 Dee 相信,靈魂會不斷輪迴,每一世都肩負某種任務,修煉過後,就會回到屬於靈魂的共同空間互相分享。「我認為靈魂是一體的,只不過每人都從中分了一份。我這一輪的皮囊是這樣,但身體裡面可能存了很多輩子的經歷或記憶,只是我不記得了,但暗地裡還是有我有任務需要完成。當生命終結,我們便會帶著各自的經歷回到同一個地方。」

而阿祖亦相信死後世界是存在的,「種種跡象都告訴我們,死後的世界是真實存在的。我最近也有想過這個問題,坦白問自己,到了這個年紀,其實也不是很怕死,最重要是不要搞到人。」他說,好好活在當下,做一個善良的人,就不怕會有報應,至少也走得心安理得。阿 Dee 也認同,人活到這個歲數,多少知道自己該放低什麼,放輕什麼。「若這世不放手,下世又要重來一樣的痛,不如今生能解就解。」人終究只有兩條路:你經歷我的死亡,或我經歷你的。記住這點,便會更認真活著。

阿君則認為,如果你選擇相信死後是會繼續旅途的,那就會繼續;如果選擇死後就是油盡燈枯的話,那你就會油盡燈枯。「為何一個人會怕死呢?就是你覺得人生還有些事未完成,還有些事想追、想做,那這種人又怎會油盡燈枯呢?反而那些已經萬念俱灰,沒有想法的人,就很可能會迎來完結。」

陪伴的力量

至於 Yoyo,她笑說自己其實是很喜歡聊生死議題的,因為她總是覺得人們聊得不夠。「如果人生在世有一件事是肯定會發生的,那就是死亡。但這個話題好像不太適合在茶餘飯後問人『點啊,你寫咗遺囑未?』好像,很沉重(笑)。」

憶起第一次經歷身邊有人離世,是她的婆婆。「我去加拿大讀書前她還很健康,但就在我出發後,她一天就走了。我當下就崩潰了,完全沒辦法接受現實。」被突如其來的離別擊倒,幸好有姑媽的一席話及時接住了她。「我把自己鎖在房間,她說你出來吧,我說出來做什麼,沒什麼能做的,但她說不要緊,你就出來吧,我們一起,就只是在一起而已,她是第一個教會我陪伴的力量的家人。」

階段性的死亡

除了肉身的消亡,Yoyo 認為其實搬家也是一種死亡的過程。「我是一個經常搬家的人,每次都會對著經已空空如也的房子哭,因此也有很多機會去練習放下。」她認為人生有階段性的死亡,然後又會有下一個階段的誕生,這是我們一輩子都要經歷的事。

聊到如何面對生命的有限,她提出了一個獨特的視角:「這樣說可能很灰,但如果你當家裡所有東西都是你的遺物,你不在的話要別人去處理你的手尾,可能就會懂得再清減一些東西。」這種對生命的清醒認知,源自她早熟的生死觀。「其實我 19 歲就在寫我第一份遺書,因為如果我不去思考和負責,那就會麻煩到別人,平常我也會盡量不儲物。」透過不斷練習「小死」,學習如何好好地活,如何在必須說再見之前,優雅地整理自己的人生。

生命的重量與輕盈

「如果一會兒就會死,我可能也會有一點短暫的不甘心。」阿祖坦率分享,「但應該不會很自責,這樣就 Ok 了,都算鞠躬盡瘁了吧,作為一個人。對身邊的人不錯,對家人也不錯,自問走出去都應該不會被雷劈,那就夠啦。」至於是否想要一直記住此生或好或壞的回憶,他就用了一個生動的比喻來談論:「看你的容量有多大囉。你的 IQ、EQ,所有東西加在一起,就是你的容量。如果你只有 256K,那就不要記那麼多,你都 handle 不到;如果你有幾個 TB,多攬些事情在身上也沒有壞的。」但他亦提到,就算你屬於前者,累積了的東西也還是一直都會在的。

而數月前經歷了父親離世的阿 Dee,如今對生命的階段亦有了更深刻的體悟。「其實是一個很大的提示。每天還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還可以見到自己喜歡的人,我覺得已經是一個祝福。」他經常會反問自己生而為人的意義,「究竟我來做什麼?為什麼我會做演員、做創作?如果我突然走了的話,我 Ok 嗎?」經過歲月的淬煉,他找到了答案:「我現在 Ok 了,以前不 Ok。因為以前有很多人事物還未看得開、放得開。但我一想到身邊的人走,我就不行了。」這句話道出了生命中最深刻的矛盾 ── 我們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離去,卻永遠學不會如何與所愛之人道別。

萬物有盡頭

「就算再大的事情,只要時間線一拉長,其實也會變成一件小事。譬如假設我明天走了,那這個東西、那個計劃、某件事情,我都不用煩了。人生是減法,但我希望自己可以好好吸收每次學到的東西,逐次進化。」Yoyo 以她一貫清澈的視角分享。

阿祖接著以他獨特的幽默與智慧回應:「很多事情是相對的,快樂有盡頭,但同時你也要知道痛苦也有盡頭,我覺得即便是小朋友都應該要懂得這個道理。而且你要知道一切總有盡頭,不會沒完沒了,才能省時間吧?」他繼續描繪著對死後世界的想像:「看看死後世界是什麼,要是你在地獄被火燒,那應該不會想逗留太久。但我想每個人都總有些業要還,燒一會兒也要的(笑)。」反過來說,要是置身天堂,那又何妨多待一會兒呢。說著說著,他的語氣漸轉通透:「不過我比較想回歸大自然,變回粒子,然後再變做其他東西。」

在必須說再見之前,我們都在學習如何好好記得,如何好好相愛。當生死、記憶、遺憾與希望交織成舞台上的碎片,觀眾或許也能在別人的故事裡,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首「偷偷記得」的歌。我想起的是 HYUKOH 的〈Mer〉那句 "All that is what I want, All that is what I want",或許,所有我們偷偷記得的、難以忘懷的,正是構成生命意義的全部。

後記

「其實每個人去到 80 歲都皺皮,都骨質疏鬆,我或你都不會特別好些誰也不比誰更特別。」阿 Dee 淡然地表示。阿祖聞言,隨即想起了自己無意中看到的一則新聞:「不是啊,我今早看到一個很好笑的新聞,原來現在有個地方,用特製雪櫃冷凍了二百多個已過世的有錢人。他們生前付了巨額費用,深信未來科技能讓他們復活。」說到這裡,他眼中閃過一絲淘氣:「我看完第一件事,就是想把這個地方找出來,然後幫他們把所有的插頭都拔掉。」玩笑過後,他的語氣轉為深沉:「其實有意思嗎?我不明白。」阿 Dee 補充:「有些東西,你這一世都搞不定,就算給你在 200 年後醒來你都搞不定。如果搞得定,你這一世就搞定了吧。」


Jay Chow

I’ve never seen a perfect life.

Next
Next

生命是周而復始,也是緣起緣滅 ── 朱芸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