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戀愛不求全身而退,只求盡興 ── 《FolleMente》
某夜坐在靜止的車裏,街燈剛好照亮了他,我的影子印在他的側臉,輕盈無聲卻重重壓在心上:原來兩人的生命就此重疊起來,偶然的、無法復刻的,卻像命運早已鋪排。慢住,墮入燈影浮晃的愛河前,還是不忘抓緊救生圈。李維菁寫過:「人生在世,幸福總是突然而來的,你無從預期這份降臨的偶然。但哀愁往往是有預感的。而那份長長的預感,通常都是正確的。」像我這樣的戀人,幸福也帶著哀愁的影子,未開始已想到結局,還未揮霍收花的快樂,就為花將零落一地而傷感。究竟這份預感只是長長的幻影,還是終會成真呢?當你投入戀愛時,便向半空擲了一枚硬幣,不知道最後它以哪面朝天。
交出真心互相靠近,又唯恐會觸礁的戀愛,最是驚心動魄。行為藝術家 Marina Abramović 與 Ulay 有場著名的表演作品《Rest Energy》:兩人面對面凝視對方,她持弓,他拉箭指向她的心臟,弓弦隨身體的後傾而拉得繃緊,一分一秒流逝,兩人開始微微抖震,劇烈的心跳透過咪高峰迴盪在整個空間,像颱風穿過彼此,把一切徹底掀翻。親密關係之中,若將一顆心完全交托給對方,便要做好脆弱受傷的準備,久而久之,我們學會了有所保留,避免粉身碎骨。但是,你有沒有一點掛念那個還未麻木、敢於橫衝直撞的自己?
趁丘比特之箭貫穿心臟前,愛情還是有各種可能,意大利浪漫喜劇《FolleMente》就展開了一場輕鬆而深刻的思辨。故事講述一對男女初次約會,各自豐富的內心戲,化成了八位角色連珠炮發 ── 四位男士爭論應該買哪一款安全套,四位女士研究開哪一盞燈更具情調。你以為交往是兩個人在談天,才不是呢,他們和她們的聲音才主宰了整場約會。就連「誰來斟紅酒」也拖出女性主義與風度禮儀的辯論,上半晚是穿西裝的女權分子佔了上風,下半晚是低胸晚裝的性感女郎引領身體迎接歡愉。坐在餐桌前走神,考慮著如何接話的時候,是八人在翻箱倒櫃尋找恰當的詞彙。簡而言之,戀愛不只是兩個背景、思維、價值觀各異的頭腦在博弈,也是自己的內心聲音不斷發生衝突並和解。
由初識的尷尬、試探到漸漸親近,氣氛轉變由兩人袒露自己的傷痕開始,不管是皮膚上的,還是心靈上的。討論前妻與女兒時,男主角的其中一個靈魂說:「為何總要隱藏我們的敏感?為何情感是女性專屬?我也有情感。」應該坦白和掩藏多少,是一道艱深無解的數學題。兩人在約會結束後,都猶豫要不要讓這一晚延續下去,既因缺乏安全感而想推開對方,但又捨不得放棄一段可能美好的感情,你來我往探測對方的態度,糾結應否把弓箭再次交給別人。
女主角的服裝,也暗示了心態的微妙轉折:起初穿著透視上衣、絲襪短裙,想盡展迷人一面;親密過後,她脫下性感內衣,裸身裹上男主角的牛仔襯衫,彷彿已佔有他的氣息,瓦解所有距離;但在最後,她換上最自在的紅色 T-shirt,胸前印有革命者的肖像,不再想是否誘人,而是在他面前呈現真實的自我。那絕不是容易的事,我們已習慣將戀愛當成戰略遊戲,要權衡利弊,要體面,要游刃有餘,盡可能考慮過去、未來、外人的看法…… 放任腦內的雜音喋喋不休,卻忘記放低偽裝,然後真誠地與對方交流。
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省思,為何世界要將事物歸結為非此即彼的選擇,要麼成功,要麼失敗,一場關係中總要分贏與輸?「我偏偏不信這一套,我有我的邏輯。我既歡樂又悲傷,同時並舉,儘管兩者相互悖逆。」電影尾聲給靜物留了鏡頭,一張梳化、兩杯紅酒、一束雛菊,皆是他們這夜闖入過彼此生命的憑據,以後的以後,又有多重要呢?既然無法預測結果是幸福或悲傷,那我們只好隨遇而安,接受愛情本來就可生出無限面貌。如果你愛上了誰,不要因為那長長的預感卻步,來借鑑這句對白 ── 「愛不應該是舒適的,也不應該是不舒適的。」無法駕馭矛盾的愛情,便學會經歷它的所有,順著不定的湍流跌宕,不求全身而退,只求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