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從炸可樂餅開始的故事:血緣和愛,哪個更重要? ──《小偷家族》


從前看宮崎駿的電影,我總是忍不住留意裡面那些看起來美味不已的家常料理,最近重看《小偷家族》的時候也是如此,感受甚至比第一次觀看的時候更為深刻。炸可樂餅、杯麵、無肉火鍋裡的麵筋與紹菜、黐牙的年糕、散落一地的橘子、波子汽水、唧唧冰、冷素麵…… 廉價又平凡不已,卻帶出了無比動人的故事和各種情感意象。

「炸可樂餅最美味的吃法,是蘸咖哩杯麵的湯。」

第一次接觸是枝裕和的電影,是 2013 年的《誰掉換了我的父親》,當時比起香港人比較熟悉的福山雅治,Lily Franky 所飾演的齋木雄大更讓我印象深刻,被稱作是枝導演御用演員的他,在五年後上映的《小偷家族》中亦是扮演一名「父親」,他就曾這樣形容兩者的差別:「柴田治和齋木雄大是完全不同的人,雄大有作為父親的包容力,但治的本性卻是個長不大的小孩。」,於是他完美演繹了這個好像永遠大不透,卻渴望聽見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喚他一聲「爸爸」的「一家之主」。《小偷家族》除了獲得康城影展的最高榮譽金棕櫚獎,亦是樹木希林在離世前的最後一部上映電影,一個眼神,一句台詞,都足以叫人落淚。

「叫孩子去偷東西,你不覺得羞愧嗎?」
「我會的事情不多,沒有別的東西能教他了。」

電影中這個貧窮卻溫馨的家庭,其實是由六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共組而成,他們相知相惜,生死相依,甚至比許多以血緣維繫的關係緊密得多。「父親」治(Lily Franky 飾)、「母親」信代(安藤櫻 飾)、「姨姨」亞紀(松岡茉優 飾)、「哥哥」祥太(城檜吏飾)、「妹妹」凜(佐佐木光結飾)一同擠在「婆婆」初枝(樹木希林 飾)小小的房子裡,每個月靠著六萬日元的養老金、治和信代微薄的兼職工資、到處偷來的物資過活。在繁榮的城市裡顯得格格不入,他們的存在就如同透明人,只能在社會的最底層掙扎求存。

是枝導演多次透過電影作品探討一個問題 ── 難道只有建基在血緣之上的關係,才能稱作家人嗎?《小偷家族》在剝開一層層的偽裝和傷痛後,裡面除了是為求生存的種種不得已,還有真心真意的愛。

「我呢,本以為她會想要回去。我們是被她選中的吧。」
「我沒聽說過能選擇父母的。」
「可是,還是自己選擇的更牢固吧。」
「你說是甚麼牢固?」
「羈絆啊,是羈絆。」
「就像我選擇了你,你心甘情願被我拖累。」

對這個原本只有五個人的家庭來說,花 450 日圓買五個熱騰騰的炸可樂餅,已是小小的奢侈。某夜治和祥太在回家路上吃著可樂餅,遇上被獨留在家,瘦弱不已的五歲女孩,祥太想叫治別多管閑事,治卻忍不住問:「誒,要不要吃可樂餅?」,最後,原本打算拿回家分給家人們的三個可樂餅,就這樣全讓給了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女孩,「小偷家族」的成員亦自此增至六個人,命運之輪開始轉動。

「當小黑魚聚在一起游得像條大魚時,就能把大魚趕走了。」

只是,偷來的東西終究無法持久,這個以犯罪來維繫的家庭,在收養凜後兩個多月後便宣告瓦解。電影前段所塑造的一幕幕溫馨,在後段驟然變調。在祥太為了不讓凜步上自己的後塵(成為小偷)而故意被店員發現偷竊行為,因被前後包抄而情急跳下高架橋後,偷來的橘子散落一地,劇情也開始急轉直下。

信代之前因為被家暴而和治一同殺死前夫的罪名被揭露;二人收留不被親生父母所愛的祥太和凜被解讀成誘拐兒童;為了繼續領取養老金以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加上實在拿不出殮葬的錢,信代決定將在睡夢中死去的初枝埋葬在自家庭院下繼續互相陪伴,因而再被冠上非法處理屍體罪名,成為轟動一時的社會事件。

「遺棄屍體是重罪。」
「我沒有遺棄她,是我找到了她,遺棄她的是別人。」

最後, 信代扛下了所有的罪責入獄(因為治有前科,要是被定罪鐵定會被重判),在治和祥太去探望她時,信代向祥太透露當初遇上他的地點和拋下他離去的車種,並表示要是他想,靠這些情報便足以找到親生父母。治本想出言制止,信代卻平靜地說:「你也清楚,這孩子只靠我們是不行的。」。我想,她是在了解到自己的無力以後才明白到,將決定權交回孩子手中,讓他自行選擇未來的道路,才是真正對他好的做法。幸或不幸,至少都應該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而信代之所以無法對凜置之不理,是在發現她和自己一樣遭遇了家暴的時候開始。想起二人在浴室的那幕,她們各自伸出被燙斗灼傷後留下傷疤的前臂,凜看著信代的手露出難過的神情,信代安撫她說沒關係,已經不會痛了,她卻搖了搖頭,繼續輕輕撫摸著那道和自己一樣的傷疤。這也是為甚麼,被逮捕的信代無法相信和接受凜會自願回到在大眾面前裝成好人的施虐父母身邊,於是也才有了她在被警察盤問時那場極致動人的哭戲,所有的悲痛、委屈、隱忍、不忿、無奈… 無法言喻的悲傷,都一一濃縮在裡面。

外人永遠無法得知的是,他們口中的「被殺人犯誘拐的女孩」,在那個東拼西湊出來的家裡,體會到了不曾得到過的愛,亦成為即便回到「地獄」,也能堅強活下去的力量。

「他們打你,不是因為凜不乖。他們說喜歡你才打你,那是騙你的。要是喜歡你的話,要是喜歡你的話… 他們會像我這樣抱著你。」

另一邊廂,初枝對待凜和亞紀也是始終如一的寵愛和疼惜,她會細細地檢查凜身上的傷,餵她吃喜歡的麵筋;她不讓亞紀負擔家計,從不批評她在風俗店的工作,當亞紀揶揄治和信代是啃老族的時候,她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說了句:「能啃的時候就啃吧。」。

事實上,亞紀是初枝的前夫與小三的孫女(但亞紀不知道),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初枝是真心關愛著亞紀的,每個月從前夫兒子那裡得到的三萬日圓,她一分錢也沒用過,又會在亞紀面前大聲唸出提款密碼,大概都是特意留下的關懷吧,悄悄的,不著痕跡的,就像她在一家人到海邊玩的時候,無聲地說出的那句:「謝謝你們。」。

許多沒有說出口的心底話,都為這個故事留下了一份久久未能消散的哀傷。祥太說自己是故意被抓到的,卻沒有說是為了保護凜;治說他們的確在祥太住院期間打算逃走,卻沒有把那句「然後就把你接回來。」說出口;祥太亦不知道,治那段看似要斬斷二人父子關係的話,其實是為了放手讓祥太擁有正常的人生;治也終究沒有聽到祥太在巴士上回頭,第一次喚的那聲「爸爸。」。這個叫人隱隱作痛的結局,藏著是枝導演想要帶出的訊息 ── 即使生活中存在著無數的錯誤與遺憾,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photo via 《小偷家族》

Jay Chow

I’ve never seen a perfect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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