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天才棲息的樂園,也是「廢才製造大學」 ──《最後的秘境 東京藝大:天才們的渾沌日常》
前陣子為了重拾幹勁,四處汲取了許多養分,看了好幾個展覽,也看了常田大希的紀錄片;重看了《釀電影》的宮崎駿特集和《聯合文學》的岩井俊二封面故事,還有經已被我讀過 N 遍,書頁都開始泛黃的《最後的秘境 東京藝大:天才們的渾沌日常》。將喜歡的字句一一用筆劃下,能量低的時候隨便翻翻看看,這本書對我而言總有奇效,具體是甚麼說不上來,但就是會有種正在補充燃料的感覺。啊,建議搭配《藍色時期》服用,會有加乘作用喔。
越是深入,就越是明白藝術這回事,往往並不如大眾所想般離地。於是在踏入 Vol.10 之前,我們準備了從今天開始為期兩週的 #IMART 藝術專題,想好好講講那些被藝術餵養的靈魂的故事。
「妻子基本上不怎麼花錢,但和貧窮、小氣又有點不一樣。她是只要能做的話,什麼都自己做。這種自己自足的精神,在美校中到處可見。」作者二宮敦人的太太是東京藝大的學生,每天看著行徑怪異(譬如將防毒面具的濾毒罐隨意擱在廚房讓他差點以為是吞拿魚罐頭、半夜只穿內衣在身上粘滿宣紙、整天不是灰頭土臉就是滿身木屑……),總是身穿運動裝且頂著素顏去上學(完全不是矢澤愛筆下的那種美大生,但不把世俗眼光放在眼裡這點倒是相似)的妻子,他決定以與藝術無緣的普通人的身份,深入這個「最後的秘境」一探究竟,了解鬼才們令人費解的日常。
樹脂加工時因為會產生毒氣,所以學生們都會購買防毒面具。
「這東西要去哪裡買啊? 是不是有專賣店?」
妻子歪了歪頭。
「沒有啊,福利社買的。」
仔細一問,好像還有賣指揮棒之類的東西。我連指揮棒是不是消耗品這件事,都沒有想過。
「這裡提供了一種不用在意所謂『正常』為何物的生存形態,而是讓人更接近生命的本質。」開始取材以後,他最大的感悟就是藝術這回事雖然總予人一種不吃人間煙火的離地印象,實際上藝術家/藝大生卻是像職業運動員一樣耗費體能的存在,搬運數十公斤重的素材和作品是家常便飯,並不會出現八點檔那種撒嬌說著「人家搬不動啦」的女生。
除此之外,對讓一般人摸不著頭腦的作品有著謎之堅持的「怪人」也是隨處可見,像是因為在學校建造了一個泡腳溫泉而被校方列入黑名單的黑川。「雖然大家常覺得我在亂來,但我可是有照規矩的喔。但從那次以後,我就變成他們的眼中釘。單純帶個木頭來學校加工,也要唸個幾句;穿木屐來上學,就說我會刮傷地板。根本就是想找碴嘛。」被採訪的黑川,說到這裡卻笑得很開心。就算不被理解,對他來說其實也沒關係,因為他最清楚自己在做甚麼,想做甚麼,大概。
美術是肉體勞動。
在美校是無法避免把身體弄髒的。那是個要不滿身顏料,要不全身泥濘的世界。
東京藝大除了滿是會自己用米做漿糊、每天確認貴金屬市價、研究室裡全是奪命機器的美校生,還存在著會為了配合樂器而鍛練身體的音校生,也有為數不少因為受傷而不得不放棄演奏生涯的人,聽起來就像是棒球選手那樣。
「藝大從來不打任何廣告,藝大生各個變態、對體制的衝撞行為、無上限的跳耀思考、高超的技巧以及根深柢固的毅力,站在各式路數頂點的人齊聚一堂,造就了最強大的藝術殿堂。」美校的應屆錄取率只有約兩成,平均重考年數為 2.5 年,重考三次才考上的美校學生並不在少數,因此藝大可說是如同頂點般的存在。二宮形容,藝大生們就像是剛摘下的新鮮蔬菜,雖然不是什麼名牌貨,卻有著高超的新鮮度。
「人啊,說不定無法離開美術。離不開啊,有種好像被拉回來的感覺,結果還是回到美術的世界了。」美術或許就是這麼回事。他們為何創作?是因為創作的慾望就像刻在心中,如同呼吸般無可避免。
這本書的副標可說是起得恰到好處,但這些天才們的渾沌日常,其實從他們被正式錄取成為藝大生之前就已經開始了。「考試當天是不能搭電梯的,而美校的教室為了方便描繪或展示大型畫作,一層樓的天花板高度約是一般大樓的二層高。如果考場在六樓,實際上就要扛著沉重的畫材爬十二層樓。」美校的入學考試又被稱為「獵人考試」(具體情況可參考《藍色時期》),只有先通過體能試煉,才能投身正式的戰場。換句話說,不是有才能就能入學,沒肌肉的話就會落榜。這也是為什麼,有人將這場考試形容為悲壯的戰爭。
「我考到一半肚子餓,肚子在叫了。」
「那怎麼辦?」
「我就跑去廁所,吃了根香腸。廁所有寫禁止抽菸,但是沒寫禁止吃東西呀......」
肉的香味絕對暴露了偷吃這件事,不過,這點程度的小事,藝大監考人員似乎會睜隻眼閉隻眼的樣子。
然而,這座將生命奉獻於藝術的「藝術家之卵」們棲息的樂園,就如同常人所認知的那般,其前路總是嚴峻。即使是天才,從藝大畢業能夠成為頂尖藝術家或音樂家,也僅是一小部分的人。因此,換個角度來說,藝大也被戲稱作「廢才製造大學」。
想得到什麼人的認可、還是要贏過什麼人,這些想法離他們兩人似乎相當遙遠。 他們僅僅是自然而愉快地走在最前端。所謂的天才,或許就是這樣也不一定。
「有些人單看作品,真的會覺得非常厲害又優秀。但是仔細調查作者本人後,常常發現根本是個無藥可救的廢人。」作為日本最高藝術學府,東京藝大的入學考試競爭率雖是東大的三倍,但中途退學或失蹤,畢業後下落不明的人卻也極度常見。然而,這並不代表他們自此成為魯蛇(loser),不少人的情況甚至正好相反。
藝術或許是一種為了使人類相互理解的溫柔試煉。
「畢業後順利找到固定工作的人,被歸類為『敗組』,真正的勝組,則是過半數『下落不明』的人。」常人對於人生勝利組那要在一流大學畢業、一流公司上班、順利做到退休的傳統定義,在這裡完全被顛覆。比方說,常田大希就只在這裡唸了一年便退學,如今被譽為鬼才音樂人,帶領樂團 King Gnu 和 millennium parade 百鬼夜行 橫掃了日本音樂圈。所以啊,人生這回事,真的不到最後也說不準。藝大的自由度其是靈藥也是毒藥,做什麼都 OK,其實也代表若然沒有想做的事,你就只會無所適從。惟有那些不但有想做的事,而且還不願意放棄的人,才能真正享受這座樂園的甘美。
「我覺得畫就像一面明鏡。所有的自己,包含不想看到的那一面,都會呈現在畫中。懦弱的心情會反映在筆觸上,一旦呈現在顏料中,便無法抹滅了,所以很需要勇氣。不得不認真面對自己,不得不戰鬥。 」
關於 二宮敦人(Atsuto Ninomiya)
1985 年出生於東京,一橋大學經濟系畢業。2009 年以《驚嘆號》一書出道。透過獨特的觀點和創意,加上周到的取材,創作出許多精彩小說,獲得廣大書迷支持。著有《郵務員 花木瞳子的回顧》、《占卜屋・陽仙堂的統計科學》、《第一月台謎團進站了》、《廢校博物館 Dr.片倉的生物學入門》等多部作品。本書為第一本非虛構作品。
photo by Sam T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