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十分鐘,丟下三十五年的人生 ── 《烏克蘭的眼淚》


去年的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早上我在按停手機鬧鐘之後,如常地打開 IG,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十個大字 ──「俄羅斯正式進攻烏克蘭」。當下的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這世界真的徹底瘋了。身處香港,情緒本就如坐過山車般急速下墜了將近三年,但生活仍然彷彿想要告訴你何謂低處未算低般,各式各樣的荒誕情節接二連三地不斷上演,程度之誇張,是就算突然就迎來了世界末日,比起驚恐,大概腦海裡先響起的聲音反而會是:「哦,來了啊」。

記得當時雖早有風聲指俄羅斯將有大動作,但沒想到奧運才剛落幕四天,俄羅斯便向烏克蘭發動了全面戰爭,對多座城市進行炮轟,甚至還打著「保護人民」的旗幟,要求烏克蘭「去武裝化和納粹化」。我不斷追看著新聞和社交媒體,眼前快速略過了無數慘烈不已的影像,除了街道上那一排排被蓋上白布的罹難者,還有男人們在加入戰線前與妻小分別的畫面,以及哭喊著舉起寫有 “I Am Russian, Sorry For That.” 紙張的男人。轉眼快要一年,但戰事卻絲毫沒有竭止的趨勢,世界的關注度逐漸下降,而我便是在這樣的時間點,於書店發現了這本《烏克蘭的眼淚》。


被摧毀的日常

這本書裡的一字一句,每幅速畫,都來自烏克蘭著名插畫家 Olga Grebennik 在戰爭發生前後的真實經歷,她從一個原本擁有美滿家庭和穩定工作的尋常市民,變成需要為了孩子安危而逃離家鄉,與丈夫及母親分離的無數難民之一。

「出版社對我的下一個作品充滿了期待,但我接下來出版的書卻成了《烏克蘭的眼淚》…… 大概沒人料想得到前後作的作品類型差距會如此大吧?」過去她的畫總是充滿繽紛的色彩和滿滿的幸福感,然而隨著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她在逐漸崩毀的世界裡,只能捨棄過去筆觸細膩且華麗的畫風,用一支鉛筆來記錄低親身經歷的一切。這本書因為沒辦法在烏克蘭順利出版,於是轉交韓國出版社代為發行,為了保留作者當下最真切的感受,書中的所有圖文均沒有經過任何刪減或改動,這些不經絲毫修飾的文字和畫作,卻叫人鼻酸不已。這不僅是屬於她的故事,同時也是數百萬名烏克蘭婦女的寫照。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活到三十五歲這個年紀,會面臨一切要重新開始的情況。

我的名字叫做奧爾加.格里班尼克(Olga Grebennik)。我是誰呢?我是一位母親、妻子、女兒、畫家、作家,同時也是其中一個在並非出於自願的狀況下,被摧毀日常的人。

戰爭的開始

戰爭的前一晚,作者在孩子們都睡著後,和丈夫享受著久違的二人世界,他們愉快地聊著天,幸福地吃著丈夫親手做的漢堡,共同描畫著未來各種各樣的計畫和夢想。然而就在清晨時分,一切美好想像都被粉碎殆盡。轟炸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在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之前,她只能一個勁兒地收拾起一些重要的文件和行李,並立刻在孩子們的手臂上寫下他們的名字、出生年月日及聯絡方式,然後在自己的手臂寫下同樣的資訊,這些都是為了能在不幸罹難時,能夠被快速辨認身份。她邊做著最壞的打算,邊一一完成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好準備。

「為什麼要寫這個?」女兒薇拉問道。
「從現在開始,我們要玩一個遊戲。」
「是什麼遊戲啊?」
「一個叫做『戰爭』的遊戲。」

 

地下室的日與夜

作者一家先是逃往了公寓大樓的避難用地下室(防空洞),為了緩解恐懼和焦慮,她開始用從家裡帶來的筆記本和鉛筆畫圖寫字。「為了能夠在這場戰爭中存活下來,我在這個一切都正在崩毀的世上持續地創作著。對當時的我來說,文字和圖畫是我用盡全力也要抓住的救命稻草。」四周的房子和街道成為軍隊射擊場,戰鬥機的轟炸聲仿如落在耳邊般讓他們的精神處於極度緊繃的狀態,偶爾他們會趁著外面安靜下來時回到公寓稍作整理,但只要一聽到爆炸聲,便必須立刻跑往地下室避難。就這樣,他們在昏暗狹小的地下室裡渡過了八個煎熬的夜晚。

市區正在遭受轟炸攻擊,導彈落在伊萬諾娃十字路口,他們正把我繁華又美麗的城市從地球上抹去。我決定提筆作畫,這會成為一本紀實日記。

離開的決心

到了戰爭的第九天,糧食和物資皆開始短缺,少數仍然開放的商店只收取現金,因此在無法從銀行提取現金的情況下,人們窮盡一生所積累的財富,就只是一串沒有意義的數字。為了兩個年幼的孩子,她終作出了逃離家鄉的決定。然而,當時城鎮裡的汽油同樣亦已告短缺,因此她不抱任何希望地嘗試尋找計程車,沒想到手機突然響起,正好在附近的司機告訴她,十分鐘後就可以到門口上車,請他們馬上作好離開的準備。「我只有十分鐘的時間,能丟下我三十五年的人生。」她的母親為了照顧爺爺、奶奶、舅舅而決定留下,但還是難以接受女兒即將離開的事實,一邊哭一邊餵孫子們吃早餐。她說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母親那張淚流滿面的臉,這亦是她在戰爭開始後面臨的第一次離別。

一顆導彈落在我們家旁邊 ── 我只有 10 分鐘的時間,能丟下我 35 年的人生。為了我的孩子們,我只能丟下我的母親和我的家。

二度分離

在成功逃離到另一座城市利沃夫後,他們一家四口的相聚時光卻只剩短短一天,丈夫因為戒嚴令必須留在烏克蘭,而她則必須獨自帶著孩子們繼續前行,目的地是波蘭的首都華沙。忍痛逃離生活了一輩子的烏克蘭,還要和深愛的丈夫分開,情緒頻臨崩潰邊緣的她,卻不能在孩子面前表露出一絲脆弱。

戰爭才爆發九天,俄羅斯政府就從我的家、母親和丈夫身邊「解放」了我。當時的我只剩下孩子們、小狗、背上的背包和畫畫的天賦。我的心裡破了好大一個洞,而我所能做的僅僅是用蓋子蓋住那個黑洞,不讓自己被吸入其中。

新的生活

「我們目前住在保加利亞的一個小鎮裡,這個小鎮的人十分親切,非常熱情地迎接我們。我盡自己所能在這裡度過新生活。」生活雖逐步回歸安穩,但每當想到家人,她就忍不住淚流滿面。她的丈夫在分開後回到了家鄉,於紅十字會當起志工,負責收集救援物資,幫助那些留在城市裡的人們;而母親則帶著爺爺奶奶搬到近郊,聽著一次比一次接近的炮轟聲,過著不知何時就會被突然摧毀的平靜生活。

直到現在,我還是每天晚上都會夢到丈夫和故鄉,醒來後總是感覺心如刀割。一想到家人們,我就忍不住淚流滿面,我一邊哭,一邊為他們祈禱。我就像是一個雙手被切斷之後,依然覺得那雙不存在的手會傳來陣陣疼痛的人一樣。

戰爭沒有所謂勝者

在歷盡艱辛以後,她深刻地了解到,在戰爭之下,人們依然是獨立的個體,而戰爭並不在乎會對人們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她之所以會寫這本日記,是為了傳達停戰理念,戰爭只會造成流血衝突,在無數人心中烙下巨大的傷痛,最終並不存在所謂的勝者。

戰爭為我上了一堂震撼教育。而我在這段過程中,也遇到許多絲毫不在乎我的國籍和所屬民族,不帶一絲猶豫就向我伸出援手的人們。這些人身上都有「力量」。戰爭終究會結束,而擁有強大力量的人將會留下。


關於作者

Olga Grebennik,1986 年出生於烏克蘭。大學主修建築,現為暢銷繪本作家,但在烏俄戰爭發生後,粉碎了她充滿色彩和幻想的繪畫作品。目前和兩個孩子途經波蘭,一起在保加利亞以臨時難民的身分停留,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留在烏克蘭的家人的消息。《烏克蘭的眼淚》是她僅用一支鉛筆記下戰時所見景象的日記。


photograph Jay Chow

Jay C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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