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正常與異常之間，在真實與虛幻之間 ──《在奇幻地：精神病院裡的臨床民族誌》
想要被誰理解，想要被誰好好接住那些殘破不堪的情緒碎片，是身而為人的一種本能，同時亦是軟肋。然而，世上存在著無數的少數族群，他們生活在不被理解，不被在乎，甚至被攻擊或疏遠的日子當中，這些人被流放到名為「正常」的世界之外，以「異類」的身份繼續生存下去。
「如果你跟上帝說話，你正在祈禱；如果上帝跟你說話，你有思覺失調症。」── 湯瑪斯．薩茲，《未馴服的言說》（一九九○）
《在奇幻地：精神病院裡的臨床民族誌》是人類學者林徐達以其碩士論文改寫而成的作品，這本書記錄了他以實習心理師的身份，在精神病院急性病房的實地考察日常。他從人類學的視角去觀察精神病院、患者、臨床工作團隊這三方之間的關係與互動，細緻地描述了當代精神醫學的醫療處遇和精神病院患者的生活處境。
「人類學並不像政治科學帶有明確目的性的檢討，以及爭取改變的清楚說服力。它更像是一則長篇寓言，提供內容、傳遞寓意，帶領讀者離開化約式的世界觀。『事情並非如你想像的那般簡單。』。」
作者用「奇幻地」來形容精神病院，又以「住民」來稱呼他所遇見的「病患」們，考察期間，他們一同生活在正常與異常之間，在真實與虛幻之間。當兩個世界不斷相遇交錯，或許我們最終都會發現，人世之所以如此複雜，正是因為我們那麻煩而又充滿著矛盾的本性。到底那一邊才是奇幻之地，我想並不存在絕對的答案。
「生病」這件事從來都不是一件單純的事。
作者在開篇便提到，事實上我們很難確認應該給予精神病院怎樣的評價。記得在日劇《今際之國》裡有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讀白，就是以惡人之姿貫穿兩季的韮木向男主角有栖說，別把他當壞人看，因為如果地球上有 70 億個他，那壞人就會是主角群的那一方。於是他決定要在這個對他不友善的世界，一輩子當個討厭鬼，然後抬頭挺胸地下地獄。
那人們口中的精神病患，這群被隔離在社會以外的人，其實真的如同外界所評價般「不正常」嗎？我們又該如何定義正常與異常？難道就單靠人類社會自古以來「少數服從多數」的大原則來決定嗎？
網路上流傳著「手術很成功，但病人死了」的諷刺笑話，一語道破了醫療理性面對的是攻克疾病，而不是疾病的載體。
慶幸的是，世界在不斷變化，來到越來越多人開始關注和正視情緒及精神疾病的現在（主要原因其實也是因為受到相關疾病所困的人們的比例不斷增加），至少有更多的人，學會了去同理這些少數族群的處境。
「或許對所有人類學家而言，異文化的田野工作（實地考察）本身就是一項帶有奇幻性質的經驗，比方說，美拉尼西亞島嶼居民的經濟生活、非洲烏班吉流域的部落巫術、新幾內亞高地的死亡儀式… 」作者雖把精神病院形容為奇幻地，但內裡的環境，其實並不存在以上任何異文化的浪漫想像。精神病院既是現代社會應對「瘋癲」的隔離機構，保障社會機得以繼續運作，不至於遭受破壞；但另一方面，它亦是不幸和苦痛的匯聚之地，加上那些無法控制的殘酷意念和行為，都是不得不去處理的嚴肅問題。
「我們思覺失調症患者喜歡一開始說一堆有的沒的，然後再在話語裡混入一些重要的事情，看看醫生是不是夠細心。可以把它們察覺出來。」
作者描述治療團隊每天遊走在「常態」與「異態」這兩個世界之間，在各式各樣的人生故事和聲音下工作，經常一腳踩在病房診間，另一腳又處於正常規範之中；一腳在臨床治療的職責上，另一腳又跨進了憐憫與同理的思緒裡。於是，臨床生活便成為了作者以及團隊來回於正常與異常之間的日常工作形態，也讓他們思索究竟何謂正常。
「病人之所以說話難懂，有時是因為對社會環境完全漠不關心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人了解，或是以一種反諷方式看待世界的傾向，又或者只是不想直接面對一些會讓他們感到難過的現實。」
我很喜歡翁士恆教授對這本書的形容 ──「當漂流中的孤島遇見了探險的人類學家，孤島開始有了聲音。只是，人類學家認為聲音裡頭還有厚厚的故事，所以他和孤島在一起，幫聲音找到了語言的形式，成為了這本書。」，我想，每個人或多或少，心底裡都存有孤獨的成份，只視乎個人是否願意揭露或承認其存在。又或許，其實我們都在近乎絕望地等待那個能夠全然接納自己的人出現，然後向對方娓娓道出，那屬於孤島的故事。
「我想這便是精神病院的價值吧，它具現並且時刻提醒我們空缺的存在。」
作者簡介
林徐達，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人類學博士，東華大學臨床心理學碩士。現為國立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教授。研究領域為詮釋人類學、人類學理論與民族誌批判、當代文化研究、臨床醫療人類學。
著有《詮釋人類學：民族誌閱讀與書寫的交互評註》、《在奇幻地：精神病院裡的臨床民族誌》，目前著手書寫《真實在他方》（Truth is Elsewhere）和《內部覺察》（Inside Ins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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