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終究會落下啊,一想到我就好怕。」:映後讀《國寶》,在荒涼中開出絢爛之花


「我想一直站在舞台上,希望幕永遠不會落下。」本年度我心目中的第一名的電影,無疑是《國寶》,因工作而看了第一遍,因喜歡而刷了第二篇,再因愛而決定把原著小說捧回家。讀吉田修一的《國寶》,表面是歌舞伎世界的絢爛金絲與胭脂紅,內裡卻是一顆一顆在暗處默默燒盡自己的心。


故事的兩名主角喜久雄和俊介,一個是黑道之子,帶著血仇與天賦闖進梨園;一個是宗家之後,在血統的重量下呼吸困難。他們相遇的時候,青春還像未調勻的顏料,有著無限的可能,也混雜著自己都不明白的渾濁。

他說,膝蓋要打開到這個角度;他說,你這張臉總有一天會害了你。那些話輕輕落下,像預言的神諭,也像詛咒的種子,在往後的數十年裡生根,長成他們逃不開的命運之樹。他們是彼此的鏡子,照出天才與地才的兩種苦惱,照出「擁有」與「欠缺」同樣令人窒息。他們相濡以沫,也相互撕咬;他們在對方的眼神裡確認自己的存在,卻也看見自己最不堪的慾望。那是比愛情更纏綿、比仇恨更牢固的羈絆,因為藝道這條路太孤獨了,孤獨到必須有一個恨著又愛著的對象,才知道自己還在往前。

喜久雄向惡魔許願,他說,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成為日本第一。那句話天真又殘忍,像一把沒有刀鞘的利器,從此他的人生再也沒有安穩的歸處。他得到了技藝的巔峰,卻丟失了愛人的能力;他成了父親,卻也成了女兒眼中帶來災厄的詛咒本人。當綾乃哭喊著「為什麼好事都發生在爸爸身上,壞事都落在我們這裡。」(電影沒有提到的部份)時,那是整個故事最痛的一刻。那襲華美的戲袍,是用身邊人的溫暖一寸一寸縫補起來的。他站在舞台中央,光打在他身上,亮得看不見台下任何一張臉,也看不見自己身後那片越拖越長的、名為孤獨的陰影。那份孤獨安靜得巨大,大得彷彿把所有的掌聲、恩怨、執念,都吸進了一片虛空裡。

於是他只能一直演下去。在扮演阿初殉情的那一刻,在化身鷺娘追尋虛幻之愛的那一刻,也許他才敢藉著角色的淚,流自己的淚。戲曲裡那些為情癡狂的女子,成了他唯一被允許的、軟弱的出口,真正的他,早就封存在少年時代,那個目睹父親被殺、在初雪中發誓復仇的瞬間。往後的人生,只是一場漫長的、精緻的扮演,扮演一個叫「立花喜久雄」的歌舞伎演員。小說的最後,他走下舞台,走進真正的風雪裡,戲服未脫,妝容未卸。那一刻,扮演與真實的界線終於消失,他既在戲中,也在戲外;既是瘋子,也是神明。

而俊介呢?那個擁有「正確」的姓氏,卻被天賦遺忘的俊介。他讓我想到,有時候「擁有」反而是一種更深的剝奪。他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路徑清晰,卻沒有自己的風景。他嫉妒喜久雄,那嫉妒裡有恨,或許也有愛,愛那份他永遠無法擁有的、野蠻生長的自由。他出走,他回來,他失去雙腳,卻在輪椅上找到了比站立時更穩固的自我。他們最後的合演,是一場遲來的和解,不只是彼此之間,也是與命運、與這門讓他們吃盡苦頭卻又深入骨髓的藝術的和解。

導演李相日把小說裡的腥臭與芬芳都拍出來了。吉澤亮垂眼時的自卑,抬眼時的狂傲,那些細微的顫動,讓喜久雄的「破碎」有了溫度。電影省略了一些細枝末節,讓那場雙生花般的對決更為鋒利。但我還是慶幸讀了原著,讀到春江與綾乃那些靜默而強大的凝視,讀到在男人們競逐的「大歷史」縫隙裡,女性如何用她們的方式理解愛與傷害,承接破碎與餘生。

闔上書,閉上眼,好像還能聽見三味線的聲音,嘈切急切,然後在某一個高音,戛然而止。戲終究會散,幕終究會落,所有的輝煌,都有散場的一刻。喜久雄怕嗎?我想他固然是怕的。正因為怕,他才拚命地燃燒,想在黑暗吞沒一切之前,發出最亮眼的光。

「幕終究會落下啊,一想到我就好怕。」


Jay Chow

I’ve never seen a perfect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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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逃避死亡而讀 ——《死後四十種生活》與那個「沒有死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