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文壇天才,永遠無法繞過張愛玲


Genius 在古希臘神話中,是掌握命運與性格的守護靈,伴隨着人的降生而來。我想,所謂的天才,就有位如豌豆公主般敏感的守護靈,身邊一切都可觸動祂的神經。天才靈光閃現的一刻,可能只是花粉掠過祂的鼻尖,打了個噴嚏,而抖落了覆蓋人世間的星塵。


說起文壇的天才,無法繞過張愛玲。她觀察人類的剔透,一落筆就像電影鏡頭運轉的能力,如她所說,從小對色彩、音符、字眼極為敏感,這份才華百年方可一遇。近來一讀再讀她的短篇作品〈封鎖〉,依然可以感受觸動心靈的餘震。譬如她寫宗楨看翠遠上電車的一幕,從車窗上撕破的奶粉海報,透見她的側臉,嬰孩的耳朵下出現了她的下巴,眼睛、眉毛、頭髮漸次出現。在他的凝視裏,她被拆成了零落的部分,如一幅畢加索的肖像畫。儘管張愛玲說不愛立體派,但你知道,她將畫煉成了靈動的文字,看,神祇是有多偏愛她。

在城市停擺的間隙,宗楨向初相識的翠遠搭訕並求婚,但當電車恢復行駛後,他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一切彷彿從未發生。〈封鎖〉的結局後來被張愛玲改了,狠狠刪掉一整段,削減了宗楨回家後憶念這場相遇。翠遠在宗楨的眼中,起初是白得像擠出來的牙膏,了無款式,後來又像冬天自己嘴裏呵出來的一口白煙,稀薄得可悄悄飄散,不曾動搖他的理智。她決定讓故事在夢醒時戛然而止,回復到都市日常的大呼小叫,略去了宗楨的惆悵,更顯這場夢的不近情理,也更切近主題核心。難道像張愛玲如此人物,也會在電車上望著平行的車軌發怔,回家伏案翻揭著稿紙,在刪與不刪的格子裏來回踱步?

在剛進大學的時候,張愛玲向《西風》雜誌寄出〈我的天才夢〉一稿,寫下名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若干年後她回憶得獎的感受,是「成了一隻神經死了的蛀牙」。你以為像她這樣的天才,字字句句皆順手拈來,事實卻不盡然。她在得獎感言寫道,因為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一遍遍數得頭昏腦脹」。原來一代傳奇作家,也會為著四百九十多字猶豫掙扎。看皇冠出版社收錄了她寫作時的筆記,佈滿散亂而綿密的意象 ── 棉袍、麥芽糖、爐、火罐、赤兔馬下火、門扇…… 那種稱作靈氣的東西,不過是天神不經意打噴嚏灑落的碎片,天才卻逐塊撿拾起來揣於懷中,用生命反覆琢磨與鋪砌,化作有形之物久存人世。

剛好在書架取下《對照記》時,見到旁邊擺了 UNIQLO 2025 年春夏季刊,封底正正是畢加索畫的白鴿。張愛玲說她不喜歡畢加索,比較喜歡馬蒂斯,但她應該會喜歡這幅和平鴿。馬蒂斯回巴黎之前,請好友畢加索收留他兩隻鴿子,他於是深深被牠們迷住,此後不斷繪畫鴿子。從寫實到抽象,從繁到簡,後來輕淺數筆,勾畫叼著橄欖枝的和平鴿,牠飛過了那些歪曲不對稱的臉孔,那幅關於哀嚎與毁滅的《格爾尼卡》,那些銳利得要瓦解秩序的線條,飛得那麼輕盈而堅定。

無人會否認畢加索是天才,期限一個月的美術學院入學試,他僅在數天內便已完成。但他卻說:「For me, each painting is a study.」他的遺作多達兩萬多件,那就是說他一生練習了至少兩萬次,然後學會畫得像個孩童,那麼真樸,在每道筆觸的起落間超越自己。張愛玲說:「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 ── 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她所說的乖僻,也許是在才華流逝前,一遍遍磨利手中的筆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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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懇是一種才華,因為這是裝不來的 ── 鄧九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