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勒索不一定面目猙獰,有時會偽裝成禮物 ── 《喜福會》


歐美電影之中,有兩位母親角色教我特別窒息,一位在《黑天鵝》(Black Swan)裏,一位在《鋼琴教師》(La Pianiste),兩人都如鬼魅暗影般監控著女兒,想栽培出理想中的芭蕾舞首席或鋼琴家。兩位女主角的結局很相似,緊握尖銳的玻璃碎片,走向一片血腥的極端。


對於這種互相折磨的母女關係,不一定要這麼激烈地控訴。最近看了另一部小說改編電影《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講述四位中國婦女移民到美國,並在海外將女兒撫育成人,彼此間的友誼延續至下一代。四對母女的愛與衝突,跨越兩地三代的家庭史詩,親情中的愛、傷害與諒解,由她們各自的獨白徐徐展開。

這四位老朋友常共聚麻雀桌上,而故友素媛離世之後,東家一席由女兒 June 頂替。上一代大談中國牌比猶太牌優越,她們不只在牌桌上較量,這種暗中比拼有時還延伸到下一代,看誰的女兒成就更高。一出場 June 便戴著傳統的玉佩項飾與玉鐲,我便想,也許是暗寓母親遺留給她的枷鎖吧。她記起媽媽逼她練鋼琴,只為在才藝表演中,能在別人母親面前吐氣揚眉。當她嘗試反抗:「這裏不是中國,我不是你的奴隸!」媽媽卻只告訴她,屋裏只能容下服從的女兒。

同樣活在「望女成鳳」的壓力下,Waverly 這個角色最令我心有戚戚然。她遺傳了母親林多的剛烈,擁有美籍亞裔女生的自信強勢外型,總是以墊肩西裝、盤髮示人,可是身為女兒時她卻是脆弱、焦慮、小心翼翼的。她討厭母親四處炫耀她的棋藝天分,衝動說要放棄下棋,母親冷冷拋低一句:「女兒不在意這個家,我們也不必在意她。」長大後,當她拒絕母親的邀約,換來的也是賭氣話:「不想來就不用勉強。」她結交男友,也一直揣摩如何討好母親,為著男友餐桌上的舉動而提心吊膽,就如她當初每下一步棋,都將目光投向觀眾席。母親的一句說話、一個眼神,都影響著她的信心,這種感覺,你與我都可能深深體會過。

情緒勒索不一定要面目猙獰,它可以輕若鵝毛,包裝成禮物般贈予對方。故事以一根羽毛貫穿,那是素媛從一隻鴨子身上匆忙摘下的,她本想帶著這隻伸長脖子的鴨子遠渡美國,卻被海關攔住。她們逃離了封建社會,當然冀盼女兒能像天鵝一般,在自由的國度長大,說著一口流利英語,沒有人會輕視她,更不會以丈夫來衡量她的價值。當 June 流著淚向素媛說,她不可能超越現在的自己,不管是成績或工作,都未曾滿足母親的期望,素媛卻剖白,她對女兒從來都只有「希冀」(hope)而非「期望」(expect)。素媛將玉佩掛在女兒頸上,這刻忽然就懂得「情感勒索」的難解,是因為這份沉甸甸的重量,根本量不清當中幾分是愛。

至於另外兩對母女的故事,就更側重於女性在愛情關係裏遭遇的不平等。鶯鶯與女兒 Lena 的一章拍得尤為淒美,在那間三尖八角的現代房子裏,鶯鶯所戴的三排灰色珍珠頸鏈泛著冷光,憂鬱地站在黑暗中懺悔著過去,同時又面向光明等待女兒走上階梯,別再在錯誤的關係中委曲自己。

「你知道自己想從他身上得到甚麼。」

「尊重、溫柔。」

「那就去告訴他吧。離開這間傾斜的房子,除非他給予你想要的,否則別再回來。誠心去向他索求。」

如果說在親情中,我們還免不了受尊卑有別的規矩約束,在一段成年人的感情裏,倒應該懂得理直氣壯地爭取,甚至在適當的時候咆哮。歸根究底,被情緒勒索只因將自己放在太低的位置,想著對方的出發點既然是好的,自己犧牲一點也無妨,而沒有想到單方面的靜默,只會令關係繼續荒腔走板。若我有一個女兒,對她最大的期盼,應該也與電影中那些母親一樣 ──願她懂得並珍視自己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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